念小学,我有个校长叫大老刘。
因为他姓刘,没有架子,和我们很亲昵,个个高高大大的。他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,他喜欢我们喊他大老刘。
因为,学校老师平时都喊他为大老刘。
时间长了,学生也叫他大老刘。
他听了很开心,走在路上,倘若哪个学生和他敬礼,喊刘校长,那学生要不就是新生,要不就是二小的。
我们是一小。
大老刘有个习惯,到哪里都披一个破大衣,带着一顶破帽子,一副寒酸样子。
大多数农村孩子家长都比他穿得好。
走在外面,他要不是端着个一个茶缸子,你会认为他就是个农民工。
大老刘不教书,他自称文化低。他只负责带领我们劳动,捡黄豆给学校食堂挣钱,看着我们吃饭不浪费。
感觉他更像一个生活老师。
和我们说得最多的话题,就是多希望我们多吃几顿包子。
那个年代,农村孩子来镇子里上学,条件不好,食堂每周只能做一顿肉包子。
每个孩子都吃得可怜兮兮,馋嘴巴舌。
那个年代是分餐制,每个孩子就是三个包子,够不够就这么多了。
因此,一到秋天,大老刘就领着我们去农村,给大户人家捡黄豆,回来给我们改善伙食。
那个年代,要饭的特别多,我们食堂门口经常站着要饭的。有的是娘俩,有的是爷俩。
食堂的司务长经常驱赶,怕影响我们就餐。
一次冬天,中午吃包子,一对娘俩可能是闻到包子味了,在门口眼巴巴地站着。
我们排队进食堂,看两人着实可怜,孩子冻的鼻涕直流,饿的哆哆嗦嗦。
大人衣衫褴褛,眼神几乎绝望。
大老刘每周都会抽查我们到食堂,看看我们吃包子的情况,避免我们浪费。
司务长看校长来了,赶紧驱赶。
赶走人家干啥!大老刘让司务长把两人领到食堂的一个角落。
问对方是哪的人吗,为何流落到此。
那个年代,食堂做饭丁是丁,卯是卯,比如今天统计个包子,就是个包子。
当天食堂知道校长来,特意给校长留了几个包子。
大老刘喊娘俩坐下来,把自己的那份包子和鸡蛋汤给娘俩。
孩子的眼睛有点胆怯。吃吧,天怪冷的,大老刘拿自己的手绢给对方擦黑鼻涕。
大老刘看孩子母亲没得吃,于是,自己掏钱给那个女的,买了几个馒头和一袋子榨菜。
娘俩吃得喷香。这样的场景,我们经常见。
我们学校有个教导主任叫王月娥,是校长的死对头。
她非常反对校长的做法,称这样子救不了穷人。
说校长领我们劳动耽误学习,说在食堂给要饭的吃东西,对孩子身心不好。
两人经常吵得面红耳赤。
一次冬天,学校的旱厕堵死了。
在东北的70后,应该有这个记忆,那个年代的旱厕,拉粑粑要是不定期清理,粑粑在冬天就会冻成一个个冰锥子,很快就怼到你的屁股上。
学校那时候没有掏粪工,都是校长自己挥着镐头自己干。
为这事,王月娥和大老刘吵了很多回。为什么学校给费用,明明可以雇一个掏粪工,偏要自己……
而大老刘的意思是,把钱省下来,给孩子多包一顿包子。
有时候,大老刘刨厕所,冰溜子会喷溅到他的胡子上。王月娥气哭了,这哪里还有校长的样子,校长去掏厕所!
一次,外校老师来我校参观学校,呼呼啦啦十几人。听课,参观食堂,操场,学习大老刘的先进经验。
王月娥领着大家参观我们的学校宿舍,食堂,尽可能地展示我们学校最好的一面。
这种场合大老刘是很少参加的,基本都是王月娥主持,而大老刘该干啥干啥。
那天是冬天。那帮老师学习完之后,中午和我们一起在食堂吃包子,一个男老师坐在我的桌子上,忽然眼泪噼里啪啦地砸进鸡蛋汤里。
说,这个学校有这样的校长……
那帮人走之后,王月娥就和大老刘吵了起来。
原因就是,那帮参观的老师来食堂吃饭,一个男老师去厕所,看见校长蹲在厕所一个角落抠粑粑。
不知道哪个孩子不听话,闹肚子,把粑粑拉在了角落里,一晚上就冻硬了。
那个老师难受极了……
我们学校有个大高个,干瘪瘦弱,在食堂吃饭经常吃不饱。
司务长经常照顾他,偶尔会给他多分一个包子。
有一次校长看到了,严厉呵斥:凭什么搞特殊,人人平等!然后他自己掏钱,补上了那个包子钱。
大高个气的眼泪飞溅。
关于老大刘,我的记忆太多了。
记得,我们小学没毕业他就退休了。退休那天,原本学校在大礼堂给他安排了一场政治课。
大老刘非常喜欢给我们讲政治,比如爱惜粮食,比如怎样参加劳动……
那天上午,全校老师都很难受,基本没怎么上课,因为大老刘最后一天上班。
中午,食堂特意安排的包子,然后下午全校开大会。
中午找不到大老刘了。下午,王月娥趴在办公室里哭。
原来,大老刘把自己办公室的报纸都卖了,卖了大约50块,把钱放在了桌子上,拿着他的大茶缸子就走了。
大老刘临走,把办公室打扫得一尘不染,一个纸片都没有。
就连书架上的奖杯都卖了!王月娥爆锤着桌子嗷嗷大哭。
后来,我们毕业才知道。其实,大老刘有三个儿子,一个出去打工夭折了,一个打架斗殴进去了。
小儿子就是我们学校的那个大个子,因为他小儿子在家没人管,索性和我们一起住宿。
那阵子,弄得校长筋疲力尽,可是他根本没有表现出来。
而王月娥经常痛斥大老刘不顾家,一心扑在了学校里。
奇怪的是,我们一直不知道,大高个就是校长的小儿子,除了那次司务长偷偷地给了一个包子之外,几乎没有任何的优待。
再后来,我进城念书,回家看过一次大老刘。
他推着自行车,颤颤巍巍的,他还会念出我的名字。
他说,我上学时候就愿意生虱子。弄得我旁边的对象都不好意思了。
我也顺便问一下,大个子怎么养,发展得好吗。
大老刘说,挺好的,只要有口饭吃,就不给国家添负担!然后,站着一旁的他爱人堵着嘴,眼泪喷溅了出来。
刘校长说,去那边买一斤猪肉。
他爱人拽着我的手,聊了老半天。吐槽她丈夫种种地不堪。说小时候不管自己的孩子,现在你们发展得都那么好!
临走,他爱人补充了一句:只要你们好,你们刘校长就高兴。
我对象问我,她怎么和你那么熟悉!我说,她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女人。
对,她就是我们校长的爱人王月娥。
这也是我毕业好多年才知道的,他两口子当年搭班子,不拿公家一针一线。
据说,当时刘校长退休那天,把自己的奖杯卖了,给王月娥气得浑身哆嗦:你这辈子就剩下这几个奖杯了。
大老刘却不以为然:卖50块交给食堂,让孩子们多吃一顿包子,比啥都强。
还记得那年,外校老师来我们学校参观,在大礼堂给我们讲参观感受。
那个男老师激动得说不出话来:我头一次见,每个早晨天没亮,你们校长就去厕所,拿着镐头刨厕所!他亲儿子就因为多吃一个包子,让他吼了好半天!
我还记,得那个老师眼泪飞溅,要是别人我也……大老刘……就剩下这个儿子了!
关于大老刘的点点滴滴有好多,我实在记不起来了。
我就记得那时候,我们食堂来要饭的,大老刘把自己的包子端给那个孩子。
孩子吃得鼻子冒泡。临走,大老刘给对方塞了5块钱,又到后厨买了几个馒头。
最让我难忘的是,那天校长退休。
原本大家要给他送行,邀请他给大家上最后一堂政治课。
看着桌子上的50块钱,那天学校的好多老师都哭了。
下午,原定礼堂的政治课,改成了正常上课。
我们有一个自然老师,年轻的,城里来的实习老师,讲着讲着就控制不住了:对不起大家,我今天实在太难受了。
然后和我们道歉,然后跑下讲台,蹲在门口好一个哭。
原来,学校就这么一个老师是新来的。
大老刘临走,把自己的鹅毛褥子送给他,说宿舍潮湿,让他克服一下,希望他能在我们学校多呆一段时间。
还补充了一句,我们学校的包子很好吃哟。
自然老师说,他那天中午,去食堂去得比较晚。
他看见,大老刘去食堂看望那帮做饭的,给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,说照顾好这么帮孩子。门口看见要吃饭的,尽可能地……
然后,司务长抱着校长的肩膀,一顿捶打,好一个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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