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婚十二年,我与王妃育有一子一女。
纵使聚少离多,在旁人看来却也是恩爱和睦
结果我以为王妃要通敌,王妃以为我要叛国
我们可真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
1
初平二十五年三月,在我翘首以盼之下,王妃终于归来。
齐王府里难得忙碌起来,我在哪里都帮不上手,只能回屋去逗将满周岁的女儿。
我将轮椅推到榻边,握着拨浪鼓摇了摇,故意不让小女儿碰到:“青青啊,娘亲回来,你是不是就不要阿爹了?”
说完,我又拍开大儿子去戳他妹妹脸的爪子:“司筠,都大下午了,你怎么还赖在这?今日的《开蒙要训》读了吗?”
我与王妃成婚多年,育有一子一女。
王妃身体虚寒,年少时忧思过甚,底子一直不好。成婚七年,我们才有了第一个孩子司筠。
司筠出生两年后,王妃又怀上了小女儿从青。
她生长子时已经很困难,我们本来说好不再要孩子了。
司筠挥了挥肉乎乎的小胳膊,含糊不清地抱怨:“阿爹,坏......要娘亲!”
他妹妹也跟着咿咿呀呀:“爹爹,坏......”
我掐了掐他手臂上的软软肉,笑眯眯道:“爹爹坏啊,那今日可不准吃糖糕了。”
司筠一张小脸瞬间垮了下来。
说来好笑,明明在这齐王府中,本王才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孩子的人。可不知怎么,两个孩子总是更偏爱王妃多一些。
我有时也和王妃玩笑,难道这两个孩子也知道,你是用命把他们生出来的?
管家从门后钻了出来:“王爷,王妃爱吃的菜都备好了。要不要再加一坛陈年女儿红?”
在这齐王府中,人人都偏爱王妃。
王妃出身安西谢氏,一门忠勇。
她去年出月子后,便急急回到安西前线的疏勒驻守。说是戍边,她一年倒真有八九个月都在边境。
可她生这一胎凶险,青青出生后,她整整卧床了半个月。
她本就爱哭,月子里眼泪更是没停过。坐满月子,又养了整整三个月才恢复。
我看着心疼。毕竟我曾发过誓,若有朝一日她能回到我身边,我必不会再让她流泪。
可我不能拦着她披甲上马,又一次飞奔回边境。
毕竟我还发过誓,绝不会阻拦她,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。
王妃年轻时,在我五皇兄的后宫中待过十年。
她本是武将世家的女孩,不满十岁便能骑青骢马,开一石弓。即使与我那一众人中龙凤的大舅哥相比,也毫不逊色。
为了制衡她的父兄,皇兄召她入宫为妃,她这一去便是十年。我本以为她永远回不来了。
可她还是回来了,代价是放弃了家族和姓名。
王妃一向是不爱落于人后的,可她一生最好的年华,都在深宫中磋磨而过。
也是如此,她好像总是很着急,急着去找回那些逝去的时光。她化名为戚容,加入边军,不到两年便升作先锋将军。
也是如此,王妃产后一能上马,便急着出关巡视。
我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在意出巡。数年前安西建立互市,自此之后,胡汉之间贸易往来,络绎不绝。原本为大赢劲敌的戎狄和西羌,也已经安生多时了。
不像话本里头,才子佳人的故事都会以成婚或者殉情终结。
过日子就意味着要面对许多烦心事。
即使我从前并未疑心过王妃的行为,时日久了,我也不禁疑惑:
比如,王妃出关究竟是为什么?
比如,她是不是在通敌?
2
下人来报,王妃回府后,径直朝着后院的药圃去了。
快到饭点了,她不来正堂,去那里做什么?
我放下手中的笔,想了想,撇退下人,一个人推着轮椅往药圃去。
药圃原本就是王妃打理的,后来她庶务繁忙,便由我接手了。药草的排布,倒还是依着她从前喜好的样子。
远远有一个女子,握着药锄,专心地在地里翻捡。她一身藕色旧衣,细密的汗水渗出额头,发丝黏在脸侧。
日暮时分的光落在她脸上,她的影子在脚边拖得很长。
我忍不住停下,想叫她,又不忍叫她。
她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目光,抬眼看过来。
日色落在她澄澈的眼眸里,我好像又回到了泰和四年的春天。
我乃齐王孟云安,当今圣上是我的五皇兄。
我母妃乃是西羌王长女。身为异族,母妃在宫中不甚得宠,上面更有沈皇后与刘贵妃时时相争。
母妃不愿攀附他人,于是我们所在的永宁宫,总是门庭冷落。
我只记得小时候,京城的冬天很冷,炭火总烧不暖。母妃就会命人拿来厚厚的棉被,将我和她裹起来,悄悄和我说草原上的风和云霞。
“云安,不要只看到这窗槛中,四四方方的天,”她会用她柔软却冰凉的手,摸摸我的脸,“苍天是永恒的,是没有形状也没有边界的。”
年少时我便明白,我的宿命,不会在京城之内。
母妃过世的那一年,我十三岁,常去京郊骑马。
头顶浮云五色,铺满天穹,我朝着天际策马而行。
我的祖父是西羌王,我的母亲是草原上的明珠。她本该骑着骏马,和一个普通的男子,一起在草原终老,一起追逐绯色的云涛。
不知何时,马惊厥起来,高高撩起后蹄。我任由缰绳脱了手。
天旋地转间,我只看到,风从西边来,带来白色的归鸟和绯色的云涛。
十三岁那年,我双腿尽断。我所乘的那匹马,当场倒毙,宫中也查不出个端倪。御医说,恐六皇子终身不能自如行走。
究竟是谁害的我,是刘贵妃还是沈皇后,都已不再重要。
重要的是,一个失去双腿的皇子,不会再成为任何人的威胁。
那之后,我的生活中便都是书。年满十六,我便早早自请,外放安西。
到安西的第一夜,我久违地梦到了母妃。
她穿着我从未见过的异族服饰,抱着马尾琴,坐在火堆边低低地唱着古老的歌。
我知道,她在祈求苍天对我的庇佑。
泰和四年的春天,我初次见到王妃。
那一日我在城楼上,望着平西侯整军,自西州往疏勒进发。
她那时才十二岁,却能熟练地骑着青骢马,执着白杨枪,在她父亲的随军中跑进跑出。
那银甲白袍的少女越骑越远,我想看得清楚些,腿却不争气地泛起疼来。
她却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目光,抬眼看过来。
日色落在她澄澈的眼眸里,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,在城楼上那样渺小的我。
可我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。
3
“傍晚药圃湿气重,你怎么过来了?”王妃放下药锄,“等下腿又疼了怎么办?”
我笑道:“不是有你看着嘛。”
王妃无奈地叹了口气。站起身,挥了挥手上的药草:“你信中说司筠前几日有些咳嗽,我挖了几株甘草,等下煮点蜂蜜甘草糖水。”
她走上前,从袖口拿出帕子仔细擦尽了手上的尘土,自然地搭上轮椅的扶手。
我侧脸去看她,只见她眉间风尘仆仆,不禁叹息:“再急,下回还是先吃饭才是。”
回到正堂,管家早已布置好抓周礼。
王妃好似心里有事,只吃了两口就落了筷。
两个孩子都是不客气,争着去抢那道古楼子,便是夹着嫩羊羔馅儿的胡饼。
王妃看向我怀里吃得满嘴是油的从青,打趣道:“也就是你这样惯着她。日后离了你,她可怎么办?”
司筠还要伸手去抓桌上的水晶糕,被她一筷子轻敲在手背:“今日已经吃过两块甜糕了,饭倒不好好吃。”
我让婢女把从青抱到地上早已铺好的锦席上,又拉过司筠的手,有些心疼地揉揉他手背上的红印子。“他们年纪还小呢。”
平日里说归说,我总是很少动手,
我自幼养在宫中,再怎么被克扣,比起旁人也是娇生惯养的。这两个孩子得来不易,我自然溺爱他们一些。
王妃的想法却与我不大相同。她母亲早逝,她自幼随父兄在军中长大,从未得过一日贵女应有的娇养。
照她的话来说,她不满周岁便被父兄带着上阵冲锋,如今也活得好好的。所以孩子不能太娇纵。
从青趴在锦席中央,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,好奇地摇头晃脑。地上循例放着金银七宝,文房书籍、女工针线,刀枪剑戟......嗯,刀枪剑戟?!
王妃人虽坐着,脚尖却试图把一把镶金小匕首往小女儿面前踢。
我赶忙让人把一旁小号的红缨枪拿走。枪刃虽没开过,到底还是利器,不该放在孩子身边。
我试图和王妃讲道理:“溶溶,抓周礼该让孩子自己选。”
王妃道:“我自幼随父兄在军中长大,我们家的抓周礼只有刀枪剑戟。青青是我的孩子,怎能不女承母业?”
......开头虽然一样,倒是换了一套说辞。
我耐心道:“若是武将的子女只能习武,文臣的子女只能从文,一个人生来便能望到头,一辈子该多无趣?”
“你说的很有道理,”王妃摸摸鼻子,脚下却又把匕首往小女儿手边踢了踢,“但她还小嘛,日后长大了,还有许多机会。”
“孩子再小,也应当尊重他们的意愿。”我不赞同。
王妃也有点上火:“只是讨个彩头罢了。她这么小哪有什么意愿啊,她连牙都没长齐呢。”
气氛一时僵住了。
从青夹在我们中间,一会儿看看她娘,一会儿看看我,停下了一拱一拱的小屁股。
然后小嘴一瘪,抱着她娘的腿放声大号。
注意,是号,不是哭。
我看着这小女娃儿张着缺牙的嘴,号哭声震天,眼睛里却挤不出两滴眼泪,完全没接到她娘的哭包本质。
她这小把戏唬不到我,却把她娘吓得手忙脚乱。
王妃把她搂进怀里,笨拙地哄道:“青青不哭,阿爹阿娘同你玩笑呢。”
又瞪我,仿佛在说,你这爹怎么当的,就看着闺女哭。
我瞟了司筠一眼,这孩子还算机灵,上前去拉住妹妹的手,含糊道:“青青,不哭不哭。”
从青又回到锦席中间,王妃正舒一口气,门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来人一袭戎装,头盔夹在身侧,大步流星地上堂来,眉目却清朗地不似武将。
他正要出声,却被王妃抬手止住了:“等抓周礼过了再说。”
王妃神色未变,空气却仿佛骤然冷去,压得来人噤声。
只有席上的小女娃儿浑然不觉,肉得连骨节都看不到的小手,精准地抓起那把小匕首。
“娘亲,看!”从青献宝似地挥着胳膊。
她娘被逗得眉开眼笑,抱起小娃娃狠狠亲了几口,临了还不忘得意地瞥我一眼。
两年前,司筠抓周时闭眼抓了个算盘。对此,王妃始终耿耿于怀。
我无奈地往轮椅上一靠。
得,含辛茹苦养出了两个母控。
王妃放下女儿,看了眼还站在堂下的武将,眉眼也柔和了几分。
擦擦嘴,她有些歉意地看了一眼没心没肺吃饭的一双儿女,起身与人一并去了后堂议事。
待到王妃回房,已是深夜。
我自幼不喜人靠近,即使是贴身侍从,也总是小心地保持距离,种种琐事不愿假手于人。
她却是例外。
我任由她替我将被角捻好,又轻手轻脚在我身侧躺下。
听着她逐渐均匀的呼吸声,我睁开眼,望着漆黑的屋顶。
即使她已经再三小心掩盖,我还是闻到了。
那股几不可闻的血腥味。
4
“阿爹,救命啊啊啊啊啊!”
卯时未到,齐王府的庭院里就传来一些不同寻常的响动。
我从窗边看出去时,王妃正将司筠像小鸡仔一般扛在肩头,风一样跑过中庭。
可怜堂堂齐王府世子,一大清早被他娘吓得小脸青白。
我抬手扶额,正准备出去虎爪夺子,门口却落下一道人影。
其实在我心里,我总还觉得来人还像那个刚入谢家军的少年。
回想我刚寻到他时,他还是个满脸血渍灰土的孩子。只是抱着母亲冰凉的身子不愿放手,用他所知的所有西羌话来诅咒我。
如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,他早已长成名震安西的将领。
来人安静地走到我身后,握住轮椅的把手:“殿下。”
“回来了?”
“昨夜有军情要务,成华不敢耽误。未能见礼于殿下,实在惭愧。”
我摆摆手,示意他在桌边坐下:“先喝杯茶,早饭可用过了?”
“将才吃过了,”成华低下头,喝了口茶,又不说话了。
我看着他低垂的眼,想起昨夜闻到的血腥气,心中有几分踌躇。
成华在我面前,难得这幅为难的模样,定是有些事他想说却不能说。
自我那五皇兄登基以来,对藩王是时时提防,王府中更是安插了大小眼线。做个安乐的王爷便罢了,若是无端过问起军务,落得有心人眼中,可按谋反论。
我困于这齐王府中多年,竟连王妃的半分困境也难以得知。
“今年互市的货品,可都悉数到了?”
成华惊讶地抬起眼:“殿下是怎么知道的?”
托王妃父兄的福,安西境内有数个胡汉互市之所,已往来数年,更有一个设在西州城内。照理说,不应当再有太多异动。
——除非今年的互市出了岔子。
我端起茶杯,抿了一口紫笋茶。清淡的香气浮上来,我逐渐理清了些头绪:“如今是卡在了哪一步?”
“庭州。”
安西最大的仓储之所,便是后方的庭州,若是交易的货物现在仍未到达庭州,那今年的互市必然要推迟了。
如今正是早春,草原上青黄未接的时候。
胡商早早将马匹赶来,怕也是为了早日换得粮食。可若是互市被耽搁了,无法即刻交易,那每日的草料消耗都是巨大的支出。
我道:“朝廷可有答复?”
“将军还未上报此事。”
我喝茶的手顿了一顿,心下一惊。
互市不成是会引起边关动乱的大事。王妃身为安西守将知情不报,追究起来,可是一等一的大罪。
“她可有说缘由?”
成华顿了一会儿,才说了一件仿佛不相干的事,“如今的庭州刺史,是沈妃沈如霜的内侄沈之昀,也是沈家这一辈的嫡长子。”
沈家如今在朝中势力极大,近年来唯有皇兄一力扶持的叶家与钱家尚可一争。
王妃这么做,难道是要争取沈家的支持?
她做什么需要冒这么大风险,去争取沈家的支持?
我不敢再想下去。
王妃所在的平西侯一门,素来被皇帝视作眼中钉。泰和年间,平西候执掌的谢家军就曾被拆得七零八落。到了初平年间,皇帝明面上重用谢家,可她一家人从未得以团圆。
初平十一年冬至,老平西侯过世,王妃依旧困守深宫。
平西侯到死,也没见到自己最心爱的小女儿。
这般处境,换做任何人,都早该反了。
我忍不住苦笑了一声。再往窗外看去,王妃已然放下幼子,又一次练起那杆白杨枪。
枪尖在晴空中划过,寒芒刺破稀薄的日光。
那股凝结而成的深重杀意,让我不寒而栗。
5
每每心焦之时,我总会去书阁写字。
少年之时,我常爱在看过的书上批几句不像样的傻话。如今年纪大了,在灯下写几个字便觉得晃眼。
我揉揉眼,放下笔,望着眼前墨迹未干的一叠纸。
王妃不在的十年里,每次我心里有事,便会来到这阁中写几笔侠女豪情。
写得久了,慢慢攒下的书稿便多了。我只将它们缩在阁中一个木箱之中,从不许旁人碰。
只有一回,成华趁我不备,偷偷将稿子递到书局中。
成华隔一日便拿着一袋定银追在我后面,“殿下,那老板还问我,这不是古杭艳艳生流出的手稿呢!”
古杭艳艳生是当朝最知名的话本大家,以文字清雅,情节匪夷所思著称。
我经不住成华软磨硬泡,又扔给他两叠旧稿,让他闭嘴了事。
成华还不罢休,“那老板若问我如何署名,我怎么回?”
“多事之人,岂可言哉!”我一把将他推出书阁。
哪知过了两月,我逮到府中从管家到侍女,纷纷在私底下传阅话本。
拿来一看,那封皮上端端正正写了五个大字:
多事之人著。
我直接把成华叫来,把书扔到那混小子的脑门上。
错有错着,我慢慢也习惯了让成华私下替我递书稿。
仿佛在笔墨中的世界待久了,再回到现实里,也会生出几分勇气。
再后来,王妃回来,司筠和从青出生。为了补贴家用,我也常常挑灯写书。
说来好笑,堂堂齐王一年的年俸,还比不上三品的京官。
初平三年那一场护国公之乱后,各路从龙之臣与藩王,都被严加看管起来。
齐王府治下的那些封田,本就在安西偏远之地,土地贫瘠,还远不够支撑一府一年的开销。
便是王妃后来官至三品大员,我们二人的俸禄要养这一大家子,还得开源节流。
远远有脚步声,在夜里听得格外清晰。
我将轮椅推到窗边,往下看去。
银甲白袍的女子抬起头,目光交汇间,她好像又变回了那个跪在我书阁外的小女孩。
那个倔强的,跌跌撞撞地,在雪里为了她父兄奔走的女孩。那个为了家人的安危,放下了所有的自尊,在我门外嚎啕大哭的女孩。
那个让我发誓,再不让她落下一滴眼泪的女孩。
她挺直脊背,不知何时已然长成了安西最锋利的一柄枪。
她说,师父,小七走了。
就像她每次离开前,都会说的那样。
边关有变,她身为守将必要加紧回程。
我端起茶杯,一如往常向她示意。茶水入口,却烫得我舌尖一痛。
今早成华离开前,我已叮嘱他,只需时刻注意王妃的动向,切莫操之过急。
成华问我,若是王妃真的通敌,我会怎么办。
我并未答话,只是捏紧茶杯。
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“你还记得我早年写的那几本《七姑娘传》吗?”
成华想了想,缓缓道:“当时书局老板问我,怎么这个系列的女主这样神通广大。天生神力不说,下南海,入北漠,天下间好像没有她去不得的地方。”
他顿了顿,“就好像,写书之人对她格外偏爱。”
我笑了笑,喝干杯中的苦茶,竟也尝到一丝回甘。
“有些人,你纵是再舍不得,也要放她去那刀山血海中滚一遭。因为那是她的心之所向。”
“你能做的,只能是她要上刀山,你便陪她上;她要淌血海,你也陪她淌。”
6
接下来的日子,王妃一直很忙。即便偶尔从前线回来,也只是匆匆停留一两日。
初平二十五年暮春,在陇右官兵的护送下,互市的粮食终于抵达安西庭州。
我放下成华的信。他暗中刺探数次,也没发现什么异常。
我将信仔细地都烧掉,心底总觉得哪里不太对。
等到王妃再一次长休沐,已近冬至。
司筠将满四岁,功课学得不错,可骑射却是一窍不通。
这回王妃回家,还特别给大儿子带了专人改造的小弓。
奈何司筠使出了吃奶的力气,也没能拉开半寸。
王妃很发愁。她家世代习武,从没出过司筠这样的异类。
她一发愁,就爱埋头灌茶。喝的时候不留神,捏碎了好几只我珍藏的紫砂茶杯。
我一边赶忙叫管家去拯救剩下的茶杯,一边宽慰她,“这孩子在术数上,倒是很有天分。也许抓周时的算盘,并不是偶然。”
王妃瞥了我一眼,神情更幽怨了:“究竟是谁放的算盘?!”
我假装没听到。
冬至那天,成华也来了。
管家早早备好饺子皮与肉馅,一家人围在桌前包饺子。
司筠和从青手小,连筷子都拿不稳,挑个肉馅飞得满桌都是。
混小子还要挑事,抓起一把面粉,往他妹妹身上一洒:“下雪啦!”
我没留神,被泼了一头一脸的面粉。
一旁的婢女侍从都僵住了,王妃赶紧按住我:“自己生的,自己生的。”
眼底却有一丝促狭。
待我换好衣裳回来,却看到王妃在和饺子皮斗智斗勇。
她往日不事女红与羹汤。如今那薄薄的饺子皮在她掌中左突右旋,就是长不出个饺子的模样。
偶尔飞出去一两片,都被成华眼疾手快接了回来:“这饺子包的和暗器似的。”
最后下锅的饺子,几乎都是我和成华包出来的。
吃完饭,大家都有些昏昏欲睡。成华先告退,我和王妃一人一个,把两个打瞌睡的孩子抱回屋。
从屋子里出来,我才发觉,天上不知何时开始飘雪了。
王妃伸手,替我紧了紧身上的黑色大氅,“师父,我想去趟祠堂。”
齐王府中有个小祠堂,里面什么也没供,只在祭坛后掩人耳目处,放了个酒盏。
身为皇族,便是府内祠堂,也只能供天地宗亲。再是战功赫赫,功高盖世之人,在皇族之前,也只配为奴为臣。
我却对这种规矩不屑一顾。
庭中积起一层薄薄的雪,我拍拍她的手。轻声道:“去看看侯爷吧。”
冬至是小年,也是寻常百姓阖家团圆之时。
也是老平西侯的忌日。
我提着风灯,王妃推着我往祠堂走,一路上只能听见雪从枝头落下的声音。
等到了祠堂门口,她差人拿来一坛女儿红。跪在案前,倒满两个酒盏。
一杯饮尽,一杯撒在地上。如此反复三回。
她喝得又快又急,好像只有这样,才能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。
外头的雪下得大了,王妃没有提灯,我一时看不出她的神色。
这么多年了,她不说,我也没问过。当年她在宫中得知消息时,是怎样的心情。
王妃抬起头,两靥上烧起酒色。
“师父......师父?”她望向窗外的雪,眼中有一泓澄澈的湖。
我低下头,替她捻去鬓发上的雪花。“我在呢。”
她悄声对我道,“师父你知道吗,我在司筠那么大的时候,爹也给我打过这么一把弓。我头一回拉,就把弓给拉断了,给我爹乐得找不着北。”
“这糟老头子气性大,我上头六个哥哥,哪个没被揍得起不来床?只有我,爹他是从来不肯动我一根手指头的。”
“他这个人又特爱出风头,嘴也没把门。他说以后我出嫁,他要包下整个安西的女儿红,和那个敢把他宝贝女儿拐跑的混帐,喝个三天三夜。喝完了,才准进洞房。”
“爹死的时候,我才意识到,我没有家了。”
灯笼中的烛光摇动着,在雪夜中织出重重黑影。
这寂静的神坛,恍如世人作茧自缚的囚牢。
她轻轻叹了一声:“师父,我们好像都被困住了。”
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。
比如,为何王妃始终坚持教司筠骑射;比如,为何她要争取沈家的支持。
司筠身为齐王世子,只要活着一日,便始终会被皇帝一脉防备。
皇室旁支的孩子,没人指望他们成材;或许对他们来说,成为庸才才是最佳的明哲保身之道。最好的结局,不过是同我一样,一辈子被困在府中,做个闲散之人。
这皇族的身份,若不能一朝登极,便是从血脉里带来的牢笼。
为了司筠和从青的未来,我相信她会铤而走险。
我握紧王妃的手。即使她的手和心都冷得像冰,我也想试图温暖她。
“我在呢。”
王妃靠在我的轮椅上,呼出一口酒气,安静地望着远处的雪。
“师父,我好累啊。”她闭上眼,头顶的横梁落下深重的黑影,压在她的身上。
“我好想回家。”
7
那日以后,王妃回家的时间多了起来。
接下来的三四年,日子过得很平静,平静得几乎让我忘记了心中的忧虑。
然而每逢秋冬,王妃总要亲自带队出巡,一次一月不止。
有些事,王妃始终瞒着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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