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哪家医院白癜风专科最好 https://jbk.39.net/yiyuanzaixian/bjzkbdfyy/jzpj/编者按:在《舞蹈风暴》看到久违的沈伟回国,所以整理一个小小的沈伟专题,种在自留地。许多精彩的人事物是被淹没在热搜和流量算法之下的,譬如昔日的沈伟、今日灵光初现的年轻舞者;还有前日在《乐夏》重聚的老音乐人(赵牧阳),虽则20年“未被看见”且满面风霜,仍能平静地说出——“从未离开,还在进步”,令人动容。综艺节目的聒噪风格和牛奶赞助商都让人不适,但仍好过太多行业平台。
始终带着少年气的沈伟,不久前获颁美国舞蹈节的“终生成就奖”,于是与玛莎·格兰姆、皮娜·鲍什、威廉姆·弗赛被一同“载入史册”。沈伟自己也笑道,哪里就“终生”了——“我希望还有50年的创作生涯”。
很惭愧没有为他近几年的新作品和新展览写过东西。这里历史上的珍贵长谈,一星如月看多时,今天仍能读出新意思;早先被砍掉的3/4篇幅,悉数补上;也发现更多的话题本该追问,留个念想。也十分推荐翁菱老师的《艺文中国》电视专访沈伟,现在看仍身临其境,一点不过时,点击“阅读原文”可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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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沈伟《春之祭》、《声唏》上海宣传片
沈伟:我的感官24小时打开
公园大道军械库,是藏在纽约上东区的一幢庞大而低调的建筑物。推门,便进入了古典油画的光线,穹顶高阔,猩红色的帷幔一重重拉开,长廊两侧出现一些高贵的肖像,让人不由地放轻脚步。更显“高贵”的是,它的三楼和五楼用来收容无家可归的老年妇女,四楼则留给世界上一些最优秀的艺术家驻留创作。
一楼的心脏位置,则是一个罕见的五千平米空旷大厅,容得下最宏大与疯狂的艺术。-年,沈伟曾带他的舞团在此驻地16个月。
沈伟年作品《声唏》,photobyStephanieBerger
灯光消失,观众席安静下来。“沈伟舞蹈艺术”的演出长达三小时,由“三部曲”组成。
灰色调的《春之祭》作于年,与尼金斯基、玛莎·格兰姆或皮娜·鲍什的《春之祭》截然不同,其中毫无叙事或抒情的成分。舞者们面无表情,如草木一般,以不同的身体运动方式,对应着斯特拉文斯基钢琴改编曲的14个乐段,又以微妙的位移不断变换“阵仗”,整体呈现出和《春之祭》音乐一样复杂而微妙的结构,丰富的细节中渗透着“抽象之美”。这部作品,是沈伟创立的“自然身体发展”系统的代表作之一。
沈伟年作品《春之祭》,photobyStephanieBerger
红白色调的《声唏》,是年沈伟在国际一炮走红之作。当那些拖着长长红裙、头顶丈高发髻的舞者,以奇妙的身法一溜烟划过舞台时,西方人因为看到陌生的东方而吃惊,孰不知东方人也感到诧异,不知他们是何方神圣。他们是朝圣者,虔诚地仰望天空,独自求索,两两相依。结尾时,灯光竟在幽暗的空间中挖出一个更幽深的“别处”,他们缓缓移向被神光笼罩的彼岸,只留沈伟一人在前景。东方美学与西方透视传统在这个时刻结合出了“奇观”。
沈伟年作品《声唏》,photobyStephanieBerger
此后清场上演的《分与合》,则是纽约艺术界期待已久的新作。只见门口多了一块告示牌:欢迎进出演出区域,请脱鞋。
沈伟年作品《分与合》,photocreditStephanieBerger
白色舞台被划分为64格,32名近乎全裸的舞者静静躺着,无形的电子音乐在上空回荡。胆大的观众开始脱鞋走上舞台,看到有人靠近,舞者起舞。往深里走,可以看见一些有机玻璃装置和毛发、弹簧,空白格子里都积有一团颜料。舞者舞动和腾挪中,身体和装置上留下不规则的颜料痕迹——所谓“行动绘画”。
观众与演员散落在整个舞台,有人看到独舞者两两合作,在彼此身上混合出更复杂的颜色;有人看到企图冲出玻璃盒子和不断从斜坡上滑下的人,这些行为都被颜料记录下来;许多人围观奥运会上熟悉的“长卷”,舞者在翻滚中留下波洛克式的抽象画面……
沈伟年作品《分与合》,photocreditStephanieBerger
有一刻,脚下的地板开始发光,依稀可辨心电图、脑电波、血管透视——对应着人体内外的运动。
再有一刻,全体不动了,只听见重重的呼吸声,全场熄灯,观众自动进入这凝固却呼吸着的统一体。
灯再亮起时,众人分不清自己是演员还是观众,现场响起发自内心的鼓掌尖叫。音乐人娄·里德和艺术家劳瑞·安德森夫妇也在场,盛赞这是“最好的演出”(thebestshowever!)。而几乎所有的纽约报纸都拿“大场面”来做文章——“沈伟不惮于大场面”。沈伟说,“正好相反,我是要把大场面做得‘亲密’”。
沈伟年作品《分与合》,photobyStephanieBerger
访问沈伟
时间:年12月
地点:纽约曼哈顿西村
PJ:关于《分与合》,很多报纸报道的开头都说“沈伟作为08年奥运会的编舞者,不惮于大场面”……
SW:这是炒作吧,在国外有很多这样的问题,对一个“草根”去做奥运感兴趣,而不从我的艺术本身去看。我不是在做靠大场面吓人的东西,相反,我要把大场面“做小”。
PJ:“做小”的意思是?
SW:我就想,怎样能让人和外界没有隔离地沟通。中国人老说“天人合一”,为什么不能让人在现状中充分地感受外界,与它成为一种“合”的状态?人靠感官接收事物,可以听可以看,我要让观众进入舞台,与演员在一起,连味道都闻得到,直接被演员制造的张力包裹。我要制造一个“亲密”的状态,在如此大的一个空间,这是两个极端。
沈伟年作品《分与合》,photobyStephanieBerger
PJ:观众在场内走来走去,有人说看到孤独的挣扎,有人看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还有人说看到性与群交……
SW:(笑)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些。我讨论的是“人”——内在与外在的关系。人是怎样结构的?身体器官会带动出怎样的动作?如何挑战肌肉和骨骼的运动方式,神经抽搐之下会带动怎样的肢体状态?还讨论人脑对时间和空间的反应能力。比如有一段,所有人都得朝一个方向走,再走向各自不同的方向,就是在探讨人的能力——人脑如何控制身体,就像做算数。我们排练时,好几个反应偏迟缓的,都做不了这一段。
PJ:具体解释一下为什么难。
SW:(取过一张纸,画出一个矩形点阵图)比如我说,肩膀到C2,两拍;臀部到A8,一拍半……方向和时间得同时发生,而音乐是没有节奏的,不能根据音乐来行动,完全得靠人脑支配身体,而非身体支配脑袋,反应得很快。结果很多老演员都做不了,方向搞不清,说“不行不行,再来一次”(笑)。有一段讨论到内在和外在的关系,譬如人的重心在哪里,重力怎样支配人的行动和状态。比如两个人的胯必须在一起,我其实是在实验——如果两个人在运动中一直分享一个“中心”,会是怎样的效果,所以有观众会觉得像“群交”。
PJ:这样理解倒也没错。
SW:挺好的。因为我就是要给出一个状态,让你自己去想。两个运动物体的“中心”合在一起,会是什么情况?当然做爱的时候是这样的,骑马也是,骑单车也是,很多行为都是,你想到什么就是什么。这就是为什么“一切事物都联系在一起,以我们知道或不知道的方式”。
PJ:演员身上都沾了颜料,留下了痕迹。
SW:我总是和演员说,不要去想你会画出多好看的画,出现什么就是什么。它的存在和它的出现,不是因为它好不好看,而在于它是不是真实流露出的自然状态。经过人的运动,经过不同的人在一起,这些颜料又混合成其他的颜色。演出结束后,我再去看这些画,哦,漂亮死了。画是画不出来,画家在画的时候,免不了“投机”啦,使用技术技巧啦,免不了用到一些手段取悦于观众。
PJ:让人想到伊夫·克莱因、杰克森·波洛克的人体绘画试验。
SW:他们都是我的最爱。我觉得抗衡地心力等人体运动,这种“挣扎”的状态是有灵魂在里面的,会留在画面上。
ShenWei,MovementStudies,-
PJ:假如有人说,“行为艺术之母”玛丽娜·阿布拉莫维奇早就做过人与人直视、裸体与观众近距离接触,伊夫·克莱因、波洛克也早就用油彩和人体做过试验……这些元素出现了几十年,一点不新鲜,你会怎样回应?
SW:这是不一样的,因为当时的状态和当时的环境完全不一样。这些只是形式而已。在我的作品里,观众可以选择该干什么,观众将根据他们的感官能力、以往的认识、经验和学养,根据当时的磁场选择想看的东西。但我看过很多行为艺术作品,其实是在用头脑支撑观看,智力认识已经存在了;而我希望的,是关掉你过去的成见,用感官直接去感受。
PJ:观众直接走进舞台,一方面参与了作品,与演员共同创造了互动瞬间和某种景观,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影响了演出和观看,你怎样解决?
JW:我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观众参与,这是一种新的状态。人与外在的关系——并非只发生在演员与装置、音乐、影像身上,实际上,演员和观众的关系是最大的点。有的演员吓坏了,和观众离得这么近,他紧张得眼睛都不知道放哪里了;一个人被十几个人围着,也看不到其他演员,这对演员的磁场是巨大的挑战。而当演员慢慢建立了自信,又反过来对观众形成巨大的磁场,当演员伸出舌头直视你,观众又会变得紧张。磁场在打架,太有意思了。我还看到我的演员伸出舌头时,有观众也伸舌头。
PJ:伸舌头的动作当时觉得好诡异。
SW:我编舞时告诉他们,到第几拍,譬如头至7,舌头到9,膝盖到4C……我在用抽象的方式讨论人的内力和空间的关系、人的肢体在空间里的分解。但正因为我是在用“人”做这些——有感官的人,会给观众很大的空间。
沈伟年作品《分与合》,photobyStephanieBerger
PJ:所以想问在组织整个结构时,怎样在开放中进行控制?
SW:这很重要,这要靠我这些年来的经验。这么多原料,怎么组织?我觉得斯特拉文斯基的《春之祭》就特别棒,它有14段,如果你研究过它从1到14的流动过程,会觉得特别过瘾,真的很难再找到这么好的结构。这对作曲家或编舞家来说都是很难的。怎样带动观众从感官到达理性的认识?怎样通过感官带他们和你一起走完这段旅程?并不是说你有一些漂亮的音符就可以了,不是说你哪一段做得好就行了,重要的是这段旅程。就像电影剪辑很重要,剪不好就可能是很烂的片子。
PJ:不同的观众看到的作品都不同。这种多线观看的灵感从何而来?
SW:我想我又不是一个大哲学家,也不是音乐家,我不可以告诉别人这就是什么,我能做的是制造一种可能性,让它产生多过我可以制造的东西。比我资历高的人,会从中看到比我多的东西;来自不同背景的人,会看到不同的东西;我才四十多岁,八九十岁的人一定看到得更多。我去刺激别人的感官,让他们自己去认识。譬如我十几年第一次到美国,看马克·罗斯科,当时想这有什么好看,过些日子再看康定斯基,越来越觉得好看。过了几年,我非常喜欢抽象的东西,这是一个认识的过程。这并非罗斯科一个人的功劳,而是集合了波洛克、杜尚、康定斯基、蒙德里安等等许多人的影响,抽象的感官才被打开。所以不见得我的作品就能改变某个人,但会和其他与我作品有关的音乐、绘画、电影等艺术在一起,靠长时间的积累,帮助改变人们。我完全不在乎观众是否看到全部作品和全部32个演员,你只能以你当时的敏感度看到当时最吸引你的东西,你经过消化后再来看,又认识不同的东西,也许你只需要看到一个演员,就非常好。
沈伟年作品《StillMoving》,纽约大都会博物馆
PJ:最近流行关于immersive——浸没感的讨论,肯定有人会用来形容你的作品,你有什么看法?
SW:“浸没”不是我做事情的动力。要看你是想用作品沟通头脑,还是沟通感官。比如《春之祭》是相对理性的作品,处理的是动作与时间空间的关系;而看《声唏》把脑子关闭就行了,就像“打坐”一样。
PJ:所以你并非只是从舞蹈系统的角度来观照自己的创作,而是从广义的当代艺术角度来看的?
SW:对,但舞蹈的成分很多。没有谁比舞蹈演员更了解人的身体。这是最重要的媒体,也是最麻烦的媒体,因为每个人是独立的,一切都得走回去“人”。后天会改变我们很多,但据说百分之多少的基因是不会改变的。我天生四五岁就喜欢画画——熟悉对视觉的控制;也从小喜欢跳舞——对肢体的控制;后来学戏曲——听觉、唱做念打、剧情——对人本身的控制;后来又学习西方油画、西方舞蹈。我20岁之前其实经历了全方位的感官训练。所以当我看到一个东西,我不仅是看到,也听到,同时能感觉到它的运动力、甚至它的味道。我很早就认识到,人不只是单个感官的动物,只有靠多方面、全方位的感官认识,才可以达到一个高级的状态——这就是人为什么有五官,过滤后影响人的头脑,感动人的心灵。人的发展不能只靠单线的沟通方式。这是我这些年一直在想的问题,譬如为什么要把艺术分为视觉、舞蹈、音乐、戏剧呢?
沈伟年作品,波士顿Gardner博物馆
PJ:军械库并非传统的表演艺术空间,事实上你做过很多超越常规舞台的作品,譬如在古根海姆美术馆、大都会博物馆、教堂里的特定场域的舞蹈作品,且好些都是不小的制作,这在舞蹈界是很罕见的。这些都是怎样发生的?
SW:可能是因为早先我在常规舞台的作品也是综合性的,策划人们也知道我有视觉艺术、绘画、设计的背景,不仅仅是穿紧身衣跳舞的那种。而且我有很多年轻观众,可能他们觉得我适合在艺术空间发展,能把新的认识和发展的力量带到艺术空间。你有看过去年我在大街上的作品么?(点开电脑,一群便装舞者出现在纽约时代广场、42街地铁站、华尔街、大都会门口、自由女神、华盛顿广场……独舞、对舞、群舞。)
ShenWeiDanceArt,RE-IIIINNYC()
PJ:这是哪个机构委托的么?
SW:完全没有。我就和年轻人们说,我们在大的小的场地都演过了,去大街上演演吧,让那些从来不看舞蹈的人看一看。没有目的,没有预算,有的地方比如时代广场还需要申请许可。有的地方不让我们演,我们就偷偷地演,也有被警察赶走过。有的地方没有人,我们也演。这是我很感动的一个作品,一个讨论个体和群体关系的作品。
PJ:我觉得这是真正的“占领”运动。
SW:其实我之后再看这个录像感到很悲伤,这是一个出现在“塑料”城市里的很脆弱的东西,一群年轻人出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,好像要去改变城市的感觉,很无能为力又很执着,是很诚恳的用精神去抗衡的东西。
沈伟年作品《回II)
自然身体发展
PJ:年的《春之祭》应该是你的“自然身体发展”语言比较有代表性的体现?
SW:对,特别是。我一直想,斯特拉文斯基的两架钢琴,以时空的柔韧性,让简单的东西变得那么丰富,里面包含了一切,整个宇宙都有。他的作曲方式、作曲结构是最影响我的,方式很理性,却能打动你的感官——不是靠故事情节和感情,而是音乐本身。如果音乐可以做到这样,舞蹈一定也行,不用强求讲个故事,不用服务于戏剧和感情而成为它们的附属品。
PJ:这也是你的《春之祭》和国内观众比较熟悉的皮娜·鲍什的《春之祭》的最大不同,她的还有尼金斯基的作品,对你有影响么?
SW:当然看过,而且有干扰。我刚排《春之祭》时,把一个礼拜的东西全扔掉了,因为音乐太强,太容易把人往感情上拉,人就跟着节奏跑了,思维很容易被它占领。后来我把之前熟读的乐谱全部扔掉,用感官的情绪——而非感情,重新来做。也就是,从质感的角度,让音乐身体化,把我这些年对身体的理解、对人的运动方式的理解系统地质感化,由此带出不同的舞蹈语汇。我的《春之祭》每一段都存在着不同的运动方式。
沈伟年作品《春之祭》
PJ:当时发展自己的体系的出发点是什么?
SW:我认为一个体系越严谨,越会框住它,走向死亡。中国人的“形”,讲究的是“无形”,人是在一个自然状态下生活的,运动也应该以自然的方式进行。譬如康宁汉后来是用电脑编舞的,手到2位,电脑上点一下,机器人就到2位,做完后,人再学电脑跳舞。这和人的自然运动方式是不一样的,其中有不“人性”的一面,譬如人的弹跳,机器人可以直直地跳起来,而人是需要先蹲一下,缓冲一下再弹跳起来,像猫似的,所以按机器人的方式跳舞是很容易受伤的。我用“自然身体发展”,是按照人的自然运动方式。我希望这个体系在我离开后依然能够与人类沟通,继续发展。
PJ:《春之祭》后,你的“自然身体发展”语言又有什么发展?
SW:年我又做了《地图》,用的是史蒂夫.莱奇的音乐,把这种语言推向另外一个方向、另一个高度。很多观众看了都笑,比如有一部分叫“弹跳”,演员用回弹的运动力来动,回弹多少就动多少。这在《春之祭》的基础上更体系化。后来又讨论了“内力”,年做了《回I》时谈到“呼吸”——人的呼吸影响到肌肉、骨骼及其运动,之后谈到“气”——特别是去过西藏后,知道人怎样打坐、养生、聚气,“气”为什么对身体那么重要,生死就在一口“气”……后来我在加拿大芭蕾舞团编舞时有了对芭蕾舞演员的新的认识,根据此开发了一种隔绝的、疏离的运动方式。做完北京奥运会后,年,我完成了《回》三部曲。
沈伟年的作品“地图”,背景里是创作手稿,好像外星人或霍金的手笔;对应SteveReich六拍子音乐里的无限变化,是基于地心力、反弹力、惯性、运动源、戏曲太极的全新运动方式。层层绽放无穷的人体动作,几十分钟不重样,神经始终绷紧。光线幽暗处,最终看到的是浩瀚的星云、布朗运动中的细胞精子,和音乐同样的宇宙探微,饱满扎实。
PJ:那么刚才谈到的《分与合》里关于神经、心脏、脑的讨论也是这条线索上的?
SW:对,是新的。此外,还有一些发展,比如人的身体器官是和头脑/思维分开的,譬如你身体睡着了,头脑没有睡着——所谓发梦;还有头脑醒了,但身体就是动不了——所谓梦魇、鬼压床;还有睡着了,身体在行动——所谓梦游。这些都是关于人的很有意思的事情。我有时会训练演员:现在把脑袋关闭,只用身体的记忆,比如刚才我们吃香蕉,根本没有经过脑袋。《限制状态》中就有很多有趣的实验,比如让人的身体完全放松,注意力集中在一点,然后突然接受很大的身体冲击……
PJ:像巴甫洛夫实验?
SW:是和神经有关的实验。这套语言一直在发展,而且没有止境。
PJ:那么今后,你的创作方向会以这种对身体纯粹的研究为主,还是像《分与合》一样,走向一条集大成的打通各种领域的道路?
SW:两者都有。我会继续对人的身体的了解,而和外界沟通的表现形式会很多样。比如《分与合》这样的,最近我做的《限制状态》,用到动态捕捉技术和全息投影,我花大量时间在剪辑。但我不想它变成一个科技秀,科技的风潮很快就会过去,而艺术是没有时空的。
沈伟年作品《天梯》
PJ:如《声唏》、《二进宫》、《回》三部曲等作品,从视觉、舞蹈,到渗透其中的审美、文化基因、内涵,都是典型的东方文化背景下的产物。你怎样在中西方文化之间找到平衡?
SW:其实来到美国后,我是打开了另外一种审美意识的视界,从感官进入到了我的意识。我的体内同时有两种文化,很多东西其实是相通的,但在另一些方面,比如生活方式、哲学观、宗教信仰,是很不同的,有的甚至背道而驰。美学方面,中国讲究内,西方讲究外;一个“含”,一个“放”;中国讲空、无,西方则是什么就是什么。就我自己的创作来说,这些东西早已打得乱七八糟合在我的血液里了,我不特意去选择。就像《声唏》,如果拿到中国去演,他们不会觉得这是中国的东西,其实有很多西方超写实的状态,和梦和潜意识有关系。
我的感官24小时打开
PJ:你是90年代初出国的,先后听过两个人评价过你当时在国内的情况,说你“那么早就已经‘觉醒’了”,这在当时——实际上现在,都是不容易的。你觉得这种艺术上自觉的“觉醒”是怎样发生的?
SW:年,我提了个箱子,从广州去北京。箱子里全是道具。我到处问,哪里可以演出,我不要钱。当时舞协的冯双白和一些领导,都挺支持我的,还帮我布景。北京实验话剧院的小剧场爆满,然后又去舞蹈学院、再去广州、香港演,演到脚抽筋。《小房间》讲的是一个80年代的年轻人24小时在家里的生活状态,一个人又唱又说又跳又演戏剧,有点像皮娜·鲍什的早期剧场作品。
沈伟年电影作品《四月》剧照
PJ:那么早就看过皮娜的作品?
SW:对,80年代末,我就已经看过康宁汉、保罗·泰勒、李蒙、皮娜、DV8等所有这些名家的作品。
PJ:说说当时的第一届广东舞蹈学校现代舞大专班,据说像里程碑一样。
SW:当时都是外国老师,在全国属于最先开发的地方。其实绘画也帮了我很多。我16岁开始学西方油画。当时思维和审美已经开通了,一个橙子能被塞尚画得那么美……我已经被那种“美”打动了。同时也了解到艺术家的生活背景——原来可以像高更一样跑到塔希提岛上去……当时对那种浪漫的艺术生活很向往。后来进了大专班和广东现代舞蹈团,一下子接触到所有现代舞大师,一个巨大的世界又向我打开。年我获得尼克莱·路易斯奖学金去了美国。庆幸的是,在周围环境还没有把钱看得很重的时候,我已经离开中国了。
PJ:一点时间都没浪费。
SW:对,我一直都在那种状态里,从来没掉到地上过,一直到现在。
PJ:现实有没有把你打倒过?
SW:可能有一年吧,感觉很压抑,想要找到一个空间可以呼吸,继续学习和发展。你知道,就处在那种“饥饿得快发疯”的状态。、年,我一个人在家编了很多舞蹈,但舞蹈已经满足不了我,每天又画很多画。跳舞、画画是我的本性——我六岁就看爸爸演湘剧、上台演出、九岁自学中国传统绘画,那种对美的生命状态的追求是我的本性。
PJ:那为什么觉得压抑呢?
SW:我排的东西特别有个性,又不懂人际关系,很多事情搞不定。比如当时发生过一件事,我和一个台湾朋友去西双版纳采风,这让某些领导觉得敏感。结果全团都可以出国演出,而我不行,当时对我是很大的打击。我的作品做出来,不能出去演,于是只能待在家里画画,所以为什么会有《小房间》这样的作品。当然,现在国内环境不一样了,两岸关系也不一样了。没有那个时代,也不会有现在的我。
沈伟年9月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举办个展《未知的探索》
PJ:你在广州已经吸收了很多东西,到美国是什么感觉?
SW:年,我已经得了国内首届现代舞大赛创作和表演类两个头奖。到了美国,没想到是整整五年的“再教育”。我看很多东西,先开始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,其实并非那些东西不好,而是我看不懂,很多感官还没打开。我上课、去博物馆、看演出、看电影,一个人去排练厅,揿下录像机自己演自己看,觉得不行不行(笑)。整整五年,无论在视觉、舞蹈,还是音乐、电影等各方面的认识,都迎来了一个非常大的突破,也重新认识了自己。那以后,我不会因为喜欢哪个艺术家就跟着谁的方向,已经逃脱了那样的状态。在没有找到自己之前,我停笔画画四年。现在,已经没有人可以打动我跟着他了。年左右,我开始尽量挖掘自己的东西,做到极致,哪怕少,也不要像个“搬运工”一样把别人的东西搬到自己的作品里。
PJ:然后开始发展自己的身体语言?
SW:从《天梯》、《春之祭》、《连接转换》到《地图》等五个作品都是纯粹身体语言的东西,一个接一个。
PJ:你怎样评价08年奥运会开幕和你的作品?
SW:其实我们的奥运会开幕和国外的比起来,没有那么多流行乐和时尚文化,反而显得比较有文化,比较艺术性。而且,它知道用人来打动人,而非用物。但,它还没发展到“以少胜多”的阶段。所以当我去的时候,他们都不相信15个人可以压一个场子。本来按照我的计划,画出什么就是什么,写意就行。但从大局来看,这个窗口是给40亿人看的。从世界任何文化来看,儿童画都是最单纯可爱、不敏感的,同时体现了中国的山水传统。演员经过培训后,我也比较满意。同时我的《回III》是受此启发拍出来的,讨论了个体与集体的关系。
PJ:你是怎样得到麦克阿瑟天才奖和尼金斯基奖的?
SW:我都不知道,不知道评委是谁,也不知道是怎样组织的。据说尼金斯基奖是全世界个评委提名的,再有专门的人去调查你。麦克阿瑟奖不是看你的某个作品,而是看你的整个创作历程。当时就是接到一个不知谁打来的电话,拿到一张支票,第二天所有媒体报道。
PJ:谈谈你在美国赖以创作和生存的平台。
SW:我比较幸运,我住在纽约,但其实在全世界都得到很多机会,经常受到欧洲重要艺术机构的邀请。我的平台是国际艺术节、舞蹈节,以及这两年打开的博物馆系统。比如过去做过那么多项目,威尼斯双年展、红磨坊歌剧院、米兰大剧院、罗马歌剧院、佛罗伦萨庆典、以色列艺术节开幕、新西兰、悉尼歌剧院……让我惊讶的是,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国家会把重大活动交给我做。在美国,舞蹈团生存普遍非常艰难,除非去做百老汇、歌剧挣钱养活自己。
沈伟年作品《布兰诗歌》,photoFrancescoSqueglia
PJ:假如失去这个非营利系统的支撑,你怎样面对商业系统?会否因此改变自己的创作?
SW:有两种创作态度。一是取悦于人——你知道什么,我就给你什么,你想吃甜的,我就给你甜的,你当时开心,但身体留下很多垃圾。二者,挑战观众,带领他们去一个境界——他可能不知道,但慢慢走进去,也许会很有收获,身体也健康。我想很多商业性的东西,比如太阳马戏团,其实做得非常不错,不俗。做商业的时候就必须考虑观众,但不能假和俗,也不该很多色情暴力,应该多一些美好的东西去影响观众,要考虑是否有提升的东西,是否对人类的文化有贡献。
PJ:你在纽约怎样生存?
SW:在纽约就不要想着挣钱。我的团是非营利的,可以免税,80-90%的收入都来自演出。事实上,直到近几年才可以制作些大的作品,以前有时我得把自己的钱全放进去,用信用卡做制作,做了好多年,到年,我的信用卡还赔进去过,透支一万多美金几年都没还完。一直都不容易。但好在我的很多作品都是委约的,也有一些基金会赞助我们制作。
PJ:假如有一天不能依托非营利系统了,世界经济特别不好了,你怕不怕?
SW:说是怕,但这就是生命嘛。生命就是未知数,在不同的状态下就会创作不同的东西。不创作是不可能的,只要你的热情还在。
PJ:你了解国内舞蹈界和国际的差距在哪里?发展的关键是什么?
SW:我不是特别了解。但我想关键是他们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独特性——个性。假如想像舞蹈应该做成“那样”,你已经想到是什么样子了,就不是创作了,它已经存在了。可能在社会环境中,从老板到观众,都有各种东西,干扰作品的纯粹性。还是要增长见识,知己知彼。西方的主流不是可以“打入”的,而是你到了那个水准,自然门就开了。
PJ:你觉得当代舞蹈和艺术发展的方向在哪里?
SW:现在是个很大的转折点,低潮期刚过。从音乐到视觉,我们一直受到60年代艺术家的影响,但随着时间过去,他们的影响力在渐渐减弱。另一方面,仅仅这五年,因为数码和互联网文化,世界的沟通方式完全不一样了,人与人之间的沟通、文化的沟通突飞猛进,学校都不见得那么重要了,美国既有的框架结构已不能支撑这样的沟通,新的文化会很快出现。另外,我觉得以后最强的艺术就是现场艺术,因为互联网越来越强大,任何东西都可以从网上拿到,任何东西都会被科技代替——科技会越来越好、好过人,但有血有肉的人是无法被代替的。
沈伟年为马可“无用”品牌巴黎时装秀创作舞蹈
PJ:因为委托我做这个采访的是时尚媒体,所以最后问,你喜欢时尚么?
SW:喜欢。时尚代表当时的世界审美的趋向,这种趋向会带给你对人的认识,人体是不变的,而不同的衣服则会体现人对自身的认识。
PJ:你在日常生活里喜欢哪个设计师?
SW:今天穿了三宅一生的裤子,喜欢川久保玲的一些东西,有时喜欢穿我的一个朋友ThomBrowne的衣服。我其实不在乎名牌,只要做得好。我最近还帮朋友的服装品牌做过一点设计,也给自己做过很多衣服,比如买件棉袄,把袖子领子剪掉重新缝,或者在腰部重新设计。
PJ:你喜欢穿什么颜色?
SW:以前是黑白灰,这两年有点奇怪,开始喜欢黄绿色,还有佛朗西斯·培根用的那种粉色。
PJ:你觉得衣服和人的关系是怎样的?
SW:是平衡的关系。衣服在你的认同下,才能穿,否则哪怕这衣服适合某个场合,你仍会失去自信,走路都不会了。你是失去自己,还是失去衣服?我宁愿失去衣服,保留自己。有时候,也可以让自己消失掉——我穿什么不重要,我愿意穿普通衣服,所谓“无”。最可怕的是,在有与无之间——完全不是你。衣服是人的透视。
PJ:逛街么?
SW:不忙的时候会逛。但会时时刻刻地判断好坏,考验自己是否坚强,会不会被那些东西带过去。
PJ:也就是说,你在日常生活里也在做艺术生活里的事情?
SW:对,对我来说是完全合一的,每一刻都是生活,我的感官24小时全是打开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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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
姜亦朋
原载《外滩画报》年12月刊,采访多为增补,图片来自沈伟